“文化”这个字眼，近年来颇为流行，大至于传统文化、外来文化、东方文化、西方文化；中至于乡土文化、佛教文化、饮食文化、性文化；小至于青楼文化、梦文化、酒文化、茶文化等等。几乎无一事无一物不以文化名之，以提高其品位。但文化是什么，大都语焉不详。从《中国文化概论》之类的教科书中就可以找到十几种对文化的定义。我在前几年写过一篇《文化与文明》的短文，曾不自量力地写了一条有关文化的定义说：“一种文化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一定的社会、经济在观念形态上的反映”，“或者说文化是文明发展的意识形态部分”，也不知对不对。不过各种各样的“文化”仍在不断滋生，常常使人应接不暇。有的意义不明，一时难以让人了解其真意；有的确是具有重要意义而值得加以研究的，如由湖北社会科学院创议，季羡林教授支持推动的对长江文化的研究便属于这后一类。创议者准备推出一套由海内外学者编写的《长江文化研究文库》。我很赞同这个有意义的创议，但我更欣赏他们在编写文库前先组织一些学者对这一研究发点议论，并准备把这些议论编成《长江文化议论集》，季老已把议论集的序写好。这篇序除了论述研究长江文化的重要意义外，对议论集的命题作了新颖而充分的阐释。季老认为议论既不是辩论、争论和讨论，也不是什么商榷和探讨，而是“你说你的，他说他的，各人发自己的议论”。他并举了京剧“三岔口”来打比方，“台上刀光剑影，煞是热闹；然而实践上，却是谁也碰不到谁。观众得到了艺术享受，表演者体有完肤，这真正是天下最美妙的事情。”这真是奇绝的妙喻。因为几十年的大辩论，结果不是强词夺理，以势压人；就是影响个人友谊，老死不相往来。岂不令人深思！
研究长江文化的意义，不是赶“文化”时髦，也不是为与黄河文化争美，而是因为长江文化的内涵确实非常丰富，值得研究。如果说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那末，长江无疑是父亲江。长江从整个流域来讲，包含着江源文化、康藏文化、巴蜀文化、江汉文化、楚文化、吴文化、六朝文化等等地域文化，大量的考古发掘和文献记载在在都证明不同地域所具有的高文化水平。多少文人墨客、名流贤达、忠臣义士为长江发出过心声。随手翻翻唐人诗集，就能找到歌颂长江的佳句，杜甫的《登高》诗有句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刘长卿的《秋日登吴公台上寺远眺》诗有句说：“惆怅南朝事，长江独至今”；李白的一首名诗《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中有句说：“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年青的才子王勃，一气呵成地写下气势磅礴的《滕王阁序》，而在系诗的最后，不禁浩叹一声：“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像这样哀叹人间沧桑，歌颂长江奔流不息的诗句还可以检寻到许多。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但母亲的乳汁有时也许被吮吸干涸而断流，而作为中华民族父亲的长江，则永远难以遏止地日夜奔流，润泽它的儿女，有时它也许因为周围环境被破坏而不顺心时，便会愤怒地漫出江岸，惩罚它的儿女们。但是，爱国者，总以它作为民族的象征，宋朝的文天祥专门写过一首《扬子江》诗，抒发他对长江的留恋以表达忠心说：“几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不少诗人用他们的五彩笔重墨描绘长江的景物，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长诗即是千古传诵的名篇，悠闲时仰屋吟诵，每每为之心醉。这些名诗名句包含着多少深厚的文化底蕴，如果逐一剖析，无不可成为一篇佳作。
三峡文化应是长江文化研究的重要部分，它包含着或美好动人，或悲愤悱恻的故事和传说，巫山神女的神话，白帝托孤的至情，屈子明妃的哀叹，蜀道悬棺的睿智，酆都鬼魅的警世……种种文化现象曾引动无数游人的向往探奇。新的三峡工程面临如何维护好已有的文化遗产，又如何揭示从地下、水底发现曾被遮盖数千年的文化蕴藏。除旧布新是随着历史发展的必然，但对文化的遗留却只有积累而不能清除。研究长江文化，三峡文化必定是不能或缺的热点和着重点。
长江文化的研究将给后人以无尽的激励。去年，我在辑成一本随笔集的时候，找不到一个恰当的书名，长江文化内涵的历史故事却给我以启示，遂命名为《一苇争流》，并在小序中写下这一段话说：
“魏文帝是曹氏建业之主，当黄初六年东巡，‘临江观兵，戍卒十余万，旌旗数百里’，慨然赋诗曰：‘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睥睨江东，气吞天下，跃跃然有渡江南下以求一统之势、所赖者亦惟以一叶小舟渡航耳。菩提达摩由南而北，路经金陵与梁武谈法不契，于是即就芦丛中成苇一束，并以之渡江入嵩山少林而得道，创中国禅宗之始。坡公游赤壁，或悟达祖一苇可航之意，于是在《赤壁赋》中大吐豪放之气而吟诗曰：‘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其意亦以乘小舟即可凌波万顷。”
魏文、达师与坡公从长江文化的底蕴中吸取力量，又化作长江文化的内涵以励来兹。这种滚动、丰富，再滚动、再丰富不舍昼夜地运转，无时无刻不在增益中华文化的内藏，成为哺育中华民族的无穷源泉。
长江文化也包含有让它蒙羞的内容。外国侵略者闯入长江的烧杀掳掠，不平等条约的城下之盟，租界口岸的强行设立等等恶行，令人悚然。以上海为代表的洋场文化制造出中国畸形的文化心态也很值得研究，可以从另一角度作为研究外来文化的一种补充。
长江文化包容得实在太多了，这里只是东一句西一句的自话自说。说自己的话是知识分子的本分。如果大家都来议论，各说各的，各写各的，那么，长江文化的研究一定会有成果，一定不会有一家独尊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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